墜谷腦傷性格丕變 孩子王變暴躁男孩
他只能十指交疊緊握,低下頭,向主禱告。
意外
「爸爸,我要帶大家去夜間觀察。」安安從門外走進來,隨著他進到室內的,是一陣冷冽的寒風;這個漢人的農曆年很冷,他們都得裹著溫厚保暖的羽絨外套才得以杜絕寒風鑽骨。
他們在山上經營民宿,獲得許多平地客人的青睞;即使大過年的,預約的客人也不少。夜間觀察是他們的特色項目;幸運的話,一趟路去可以看到飛鼠跟山羊。
他皺了皺眉;其實,他不想讓兒子帶團去夜間觀察,畢竟他感冒還沒有完全好;即使有著網球選手的健魄體格,也可能讓病情加重。不過,看著安安一臉的興奮以及客人的期待,他還是讓他們去了。
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兩個鐘頭後,幾個山地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他:「安安出事了!他掉落懸崖了!」
「在哪裡?」說話的同時,他已經套上雨鞋,準備衝向等待救援的孩子。他們邊跑,年輕人指著山的那一頭說:「距離這裡一個鐘頭的路程。」那段路只能用走的。
即使山路崎嶇,夜裡的視線又不好,但他不允許自己被任何樂於絆倒他的野草枯枝消磨時間;因為,每一秒,孩子的生命都在流失。他肯定比平常都還要快地來到出事的所在;用手電筒往崖下照,他可以看到安安出門時穿的外套顏色。
「他腳一滑就掉下去了,先掉到五公尺下。」年輕人個個神情惶恐,帶著無助的語氣,急急地解釋:「可是他又掙扎,於是又往下掉了二十公尺。」
他知道這裡的地形。從小在這座山長大的他,對這裡的山形地勢沒有九分的認識,也有八分的清晰;他很慶幸,安安被一條河溝給擋著才沒有繼續往下滾;再下去就是五百公尺的峽谷,人或許還勉強找到,但命肯定是救不回來了。而眼下,只要他攀爬下去的速度夠快,就可能把兒子的命從撒旦手中搶回來。
他有著太魯閣族的血統,在山上的生活練就他一身的好體能;他深知,如果是平時,要扛起安安這樣六十幾公斤體重的獵物從崖下爬到地面,根本不可能。然而,這一天,身為父親的力量給了他後援;他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把安安背上來。
他第一時間請人打電話給消防隊。他知道,這段路上不來;等救難人員抵達,再把安安扛下去到停車的地方,往往返返一定會耗去太多時間。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先保住孩子的氣息與體力,等待救援到來。
他趕緊撥了一通電話給一位部落族人,他知道對方是慈濟醫院院長的跟診護理人員。凌晨時分的刺耳電話鈴聲驚擾了對方;幸運的是,對方接起了電話。
「小鳳,我兒子掉下懸崖。」他冰冷的手摸著孩子的脈搏心跳,急著說:「孩子還沒走,還有心跳,可是腦部出血很多。我在等救難人員,還要一段時間,現在我該怎麼做?」
「保溫。」即使美夢被打斷,頭還有點昏沉,但小鳳長年的護理知識讓她能在任何時間做出最準確的判斷:「讓他的身體跟頭部保持平行;還有,千萬別讓他一直睡,兩三分鐘就要叫醒他一次。」
他急著生火;但眼下的山上沒有乾草,寒冷的天氣甚至帶來更多折磨人的露水,濕冷的空氣讓氣溫陡降了好幾度。他想也不想,坐下來將腳上的雨鞋拔掉,拿起隨身的打火機將雨鞋點燃。
安安的爸爸除了一件內衣,幾乎脫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蓋在兒子身上;他自己可能會先失溫,但是他不管;孩子是他的命,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
四個小時後,部落青年率先抵達,帶來足以維持溫度的保暖用品;五個半小時後,消防隊員抵達,將安安一路從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上扛下山。六點五十分,安安被送上了待命許久的黑鷹直升機;這時候,他的意識就像一條乾涸的溪水,幾乎失去了流動的力氣,嘴唇也已經乾裂。安安的爸爸沾了沾自己始終沒有停下的淚水,濕潤孩子的唇,他向主禱告:「給孩子一個機會吧!」
就醫──慈院急救!
安安抵達急診室時,我們已經在等著他了,包含我、小鳳以及一支陣容最堅強的醫療團隊。
他的顱骨骨折且大量出血。由於腦傷患者有一半以上的機會顱內壓會過高,加上頭骨沒有彈性,當腦壓高到一定程度無法釋放,就會將這個壓力推回顱內;因而造成腦缺血、血管擴張以及水腫,讓腦部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因此,我們決定先緊急進行顱內壓監測器置入手術,透過腦壓監測數值,給予後續更適切的藥物或處置。在數值的判定下,我們很快就決定將他左側的顱骨切除以減少腦部壓力,同時也進行腦血塊的手術。
但是,安安的腦壓遲遲無法降下來,我們又發現他右半邊有延遲性的顱內出血;因此距離第一次手術後的兩天,又緊急進行右側大範圍顱骨切除減壓與清除腦血塊手術。
那幾天,安安的爸爸內心時而狂暴,時而平靜。
入院第一天,他聽說隔壁床是一位剛拿到護理執照的學生,因為騎機車從橋上摔落而緊急入院;當天晚上再聽到那個孩子的消息,是令人嘆息的噩耗。這個訊息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口,他害怕地想:「下一個說不行的,會不會是我的孩子?」
開刀房與加護病房的噩耗太多,猶如暴雨後的土石流,朝著他迎面衝來;即使那些人對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但在此時此刻,在神的面前,都是平等的。
負面的想法一浮現,他趕緊甩甩頭,低下頭來虔誠禱告。禱告的不只他一人,匆匆趕來醫院的親友不停地禱告,遠在部落裡的親戚好友也不斷地禱告,祈求主能給安安一線生機,給他力量,度過難關。
信仰的力量支撐著安安的爸爸度過內心那道難以橫越的悲傷深谷;或許,也是信仰的力量,讓安安跨越生命的關卡。極力搶救後一週,我們終於宣告他的生命跡象恢復平穩。
慈院團隊的診治──復健
接著呼吸器,頭上裝著引流管,頭被細心地包起來;透視繃帶下,是沒有腦殼保護的大腦。安安的爸爸從加護病房出來時,常會自嘲兒子現在就像是個天線寶寶。
除了一開始的減腦壓、除血塊,因為頸部有一節斷裂,因此我們又為他進行前位頸椎減壓融合固定手術。望著安安平穩的呼吸,難以想像他剛送到醫院時已經瞳孔放大,幾乎已是可宣告死亡的狀態。
接連幾天大手術不斷,是因為我們不願意放棄,也是因為家屬的全力配合;部分手術費用需要自費,要價不菲,安安的爸爸每一次都是眼也不眨地簽下手術同意書。他曾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在我們醫護人員心中不停回響:「不管他以後是坐輪椅還是躺著,我就是要救他!」
那令人蕩氣迴腸的堅定模樣,激發起大家全力搶救的決心;入院第二十天,安安終於醒了。放下工作、全心在他身邊沒日沒夜照顧的父親,消瘦了十幾公斤。當爸爸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安安的反應雖然慢,回答卻令父親喜極而泣;他點點頭,用盡力氣,緩緩地說:「爸爸。」當時的他,腦殼都還沒裝回去呢!
清醒後的他,除了西醫的治療,也配合中醫治療;狀態穩定之後,就開始積極復健。由於傷到運動神經,起初右腳不太靈活;但二十歲的青春正是本錢,他恢復得很快。他也傷到顳葉,說過的事情馬上就忘了,以前的事也記得不多。最令他父親感到頭痛的,卻是額葉的傷害,讓安安幾乎變了一個人,彷彿回到他身體裡的靈魂是個天大的錯誤。
他的脾氣變得很不好,常常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動手打人。曾有一位復健師要跟他練習握手,復健師的手才剛伸出去,安安就下意識地一掌揮過去。安安的爸爸無奈地說,他自己也被打過;但問安安為什麼打人,他卻只悶悶地說:「不知道。」
後來,在慢慢的解釋、教導之下,安安已經不會隨意打人了,但出言不遜的狀況始終沒有改善。到醫院復健時,雖然不至於對護理人員或是復健師口出惡言,言語內容卻相當刻薄,對人的外貌給予批評羞辱,比惡毒的詛咒更傷人。
「每一次要去復健時,我都要先做好心理準備,等一下又要向人道歉了。」安安的父親苦笑著說。後來,有一段時間,他實在不敢再帶安安出門,只好自掏腰包買下復健器材,自己在家模擬著復健師的方式帶著他做。
現在的安安已經能走能跳,各方面的恢復都已經近乎完全,唯獨個性依舊無法恢復。
有時,他的父親會很懷念以前那個安安——閒暇之餘就會來幫他工作,無論是農事或是畜牧,都樂於其中。「他在部落裡面很有人緣,在孩子群中是個孩子王,對老人又很體貼。」他還記得,前幾年母親生病住院,每天晚上到醫院睡那張難睡陪病床的,都是安安。
回憶是甜美,對比現實卻成了苦澀;有時想太多了,大男人堅毅的臉龐也不禁因痛哭而扭曲。當初把孩子救回來,值得嗎?他心裡的答案很肯定,當然值得!
「教會說他現在是新造的人。」安安的爸爸重拾堅毅,虔誠地說:「到現在我還是日日在為他禱告。」
林院長的大腦小教室:額葉受傷
額葉的功能若是慢慢退化變差,其功能會被其他部位取代;若是只有一般功能受損,另一邊就可以代償回來,因此就不會有太多性格上的改變。不過,如果是突如其來的撞擊等創傷性的傷害導致額葉受損,人的個性就可能會改變,原本很有禮貌的會變得不禮貌,而不禮貌的人則可能因此轉為彬彬有禮。
安安的狀況除了是受到撞擊導致,也因為他左右兩邊的額葉都受傷,因此變得孩子氣,不懂得應對,想說什麼就說,必須要花很久的時間才有辦法慢慢地「練」回來。
(本文摘自/能醒能走:林欣榮教授的腦醫學救命筆記/經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