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活健康網編輯部/綜合整理)直到現在,人已經過了半百,但孩童時,那隻手,卻依然令我心裡隱隱作痛……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深深覺得被羞辱。也因為那隻手,逐漸改變了我這一生個性的形成,與看待自己以及周圍日常生活事物之間的關係。就讀國小五、六年級時,我非常喜歡從新北市(那時還稱為臺北縣)三重埔的家,搭乘公車到臺北市光華橋下的光華商場,逛逛地下室的舊書店。還記得那一年,正值過年期間,我帥氣地穿著趴哩趴哩的格子小西裝外套,在內側口袋塞著紅包袋,來到了光華商場地下室的舊書店。我聚精會神地瀏覽著架上一本又一本的書,不時把西裝外套稍微打開,以確認裡面的紅包袋是否還在。就在那一刻,改變我人生的那一隻手,突然間,朝著我的肩膀右後方拍下來──老闆二話不說把我轉向他,將我的小西裝外套掀開,並撂下話:「我警告你,如果你偷書被我抓到,你就完蛋了!」頓時,我愣在現場。沒有多久,一股羞愧感直衝腦門。當下,我沒有哭,也不敢哭。我嚇到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或辯解。那是我第一次公開被羞辱、被懷疑。埋藏在小男孩心裡的祕密,研究所才終於破土而出從那一刻開始,我漸漸發現我變了,變得更為敏感,更怕犯錯,就如同身上的皮膚被撕裂開來,只要有一丁點的碰觸,都會讓我痛得哇哇大叫。無盡的焦慮,被啟動了。我發現,有些事我不願意講,就這樣埋藏在心裡面。與其說不願意講出口,倒不如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知道該向誰說,不知道該如何說。這件事情深深地埋藏在小男孩的心裡,一藏就藏了十三年,才終於破土而出,對研究所同學說出口。就從那一刻開始,我的自我要求變得愈來愈高,雖然我也明白非常不合情理,然而許多念頭在腦海裡無法控制,恣意妄為地要出來就出來。從那時起,在我眼前,許多的事物不能帶有任何瑕疵、任何汙點、任何摺痕、任何破損……簡單地說,我不允許有錯,我不能犯錯,我害怕犯錯。但困難就在這裡了,誰的成長不會犯錯呢?那一隻手,如同將一張純潔的白紙抹黑,玷汙了我的童稚心靈。我知道自己的許多行為變得非常奇怪,且必須隱藏起來,不能讓別人知道。內心那些不合理的想法,更如被深深放在地底下的棺木中,我永遠也不想把蓋子掀開。寫字時我一定得用尺寫得工工整整,卻被監考老師懷疑作弊我熱愛集郵,但此後我總覺得,使用夾子夾郵票,在郵票上會留下夾痕。郵票有了痕跡,好比有了瑕疵,令我渾身不對勁,注意力盡在那無形的痕跡中。我將郵票與郵票之間的邊緣齒孔很謹慎地撕開,卻覺得撕下來後,郵票上的齒孔依然不甚整齊。試著用剪刀剪,剪了下去,又總覺得齒孔剪得不對稱。青少年時期會手寫信與聖誕卡、賀年卡,但只要有錯字,我二話不說就撕掉信封,揉掉信紙,絕不塗改。寫字時,我一定得用尺,放在每個字的下緣,讓每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規規矩矩,保持在同一條基本線上。有一次考試時,我忘了帶尺,結果愣在現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後,我只好把學生證當成尺用。監考老師還懷疑我是不是想要作弊。我不想要有瑕疵,我極盡地焦慮。我的道德感變得愈來愈強烈。或是說,「被懷疑偷書」這件事讓我愈來愈焦慮,雖然已經過了好多年。當年只要買書,在書本的蝴蝶頁上,一定會寫下買書的日期、時間與清清楚楚的價錢,並且在最後用力蓋上自己名字的印章。在蓋下章的那一剎那,證明了一件事:這本書是我買的,我沒有偷。「蓋章」這件事,有段時間,竟成了一種令我感到最舒暢的儀式。當書有了摺痕,就是一種不完美。重點是,那股莫名的焦慮感讓我很不舒服。我就是不想要有瑕疵。 為了不讓書角摺起來,我花了許多時間與心思,仔仔細細地為一本一本的書做了保護的書套外衣,不願讓書有任何損傷。從同學的角度來看,覺得我的手工好細,好精緻,甚至於幾度希望我幫他們包書套。可是沒有人瞭解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一直以來,逛書店都是我最喜歡的事,但就從那一次被懷疑偷書後,逛書店卻成了我心中最為矛盾、最為焦慮的日常活動。每次只要一進入書店,我就會開始擔心是否又會被老闆懷疑偷書。後來,許多店家開始安裝電子防盜器,每當要離開書店時,我心裡總是萬分焦慮:警報器會不會突然間發出嗶嗶聲,警示有人偷書?!雖然我很明確地告訴自己,我沒有偷書,但心裡面,依然有著強烈的焦慮存在。好痛苦,好痛苦,當時,真的是非常地痛苦。那個年紀的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段極度焦慮的日子。我就讀臺北商專財政稅務科,修習的專業內容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每一件事情都有標準答案,每一件事情也都不允許有任何的出錯。就如同在會計領域,多一塊錢、少一塊錢,不是自己來補上就可以解決的。我的個性變得愈來愈謹慎,甚至是過度謹慎。所就讀的科系一直在告訴我:所有的事物,都不能犯任何錯。直到大學插班讀中原大學心理系,我逐漸練習將所學的皮毛的心理學知識,例如認知行為治療,用來改善自己疑似強迫症的問題。至高雄醫學院行為科學研究所碩士班時,在嚴謹的方法學訓練下,我又開始被自己不合理的想法折騰。當時關於文獻的引用,我很敏感;精準地說,是非常、非常敏感。眼前的現象都必須有所本。許多的數字與研究資料,都得非常明確、精準。面對一些填寫模糊的問卷時,令我感到極焦慮而痛苦不堪,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來處理這些有瑕疵的資料。對於看待數字如此之敏感的我來說,如果沒有把握眼前的這篇研究真正符合了研究方法,我就不太引用任何數字,深怕不慎地錯誤引用,不知會引來周圍的人如何看待有瑕疵的自己。研究所畢業後,我在八○二醫院精神科服預官役,退伍的隔天便繼續擔任臨床心理師工作約半年。回到臺北後,換了跑道,在知名的蓋洛普民意調查公司擔任分析員。當時,我負責三組中的「除錯」組,透過寫程式,將前一組已輸入的原始資料中的錯誤找出來。我很擅長這項除錯的職務,但在那短短三個月的工作中,卻讓我遭遇更加焦慮而痛苦的經驗,因為我又讓自己處在不能犯錯的狀態。焦慮隨之而來,似鬼魅般如影隨形。光華商場拆掉,對我而言就如同柏林圍牆被打掉了少數的朋友知道,在我離開蓋洛普,前往中華民國過動兒協會工作之後,即將跨越三十歲那一年,我毅然決然地做了一個決定:拋棄所有的專業,開一家二手書店(一九九八年十月一日至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特別是,一家門口不會有防盜器嗶嗶叫,老闆不會質疑客人偷書,書店裡面沒有任何標語寫著「偷書被抓到罰××倍」的「意中舖子二手書買賣店」。我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轉換,是在為自己童年的創傷進行療癒。讓自己在這個空間裡,慢慢地修復過往在光華商場地下室,被舊書店老闆那粗暴的手所玷汙、受了傷的童年。三十歲那年,結束了二手書店,我又回歸到臨床工作,在振興醫院服務。有段時間在臺北市家庭暴力防治中心協助進行諮商工作。每回,只要經過市民大道、松江路、新生南路,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舊時的光華橋底下,有一個小男孩,正在地下室裡哭泣著。二○○六年一月,由於鐵路地下化等因素,光華橋(光華商場)要被拆掉。當時,我很想去現場親眼看看,就如同柏林圍牆被打掉了,我突然間有一種感覺:對自己來說,這也意味著某個階段的事物,正在改變。有一回,巴巴文化請我為一本兒童小說《小偷》(王淑芬作品,二○一四年三月出版)寫推薦序。當時,讀了這本書,心裡面真的很是糾結又難熬,帶著想哭的感覺。閱讀的過程一再地把我拉回到過往被懷疑偷書的那個場景裡。隨後,在《親子天下》雜誌第六十四期(二○一五年一月)的跨年專刊上,雜誌邀約了一些作者,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當時,我向太太反映,很想把小時候的這件事情寫出來分享。太太特別提醒,當我寫了出來,接下來,會有很多人知道這件事,要我再仔細想想。畢竟過往這件事,在我自己的心中是難言之痛。但最後,我還是寫了下來(請上網搜尋〈「偷書賊」遲來的平反〉)。沒關係的,對我來講,能夠說出來、寫下來,其實是一種慢慢的療癒。別輕忽一個動作、一句話,可能對孩子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後來我為什麼專注於兒童青少年心理諮商與治療工作?為什麼我只想要做兒童青少年的心理服務?從過往的脈絡走來,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實在不想要又因為我們大人的粗糙,或許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短短的一句話,造成孩子內心裡,那不可磨滅的傷害。那是永無止境糾纏的焦慮。結束了二手書店之後,我將許多物品與書讓社區民眾以便宜的價錢帶走。除了一部分的書之外,自己留下了幾樣東西,其中有一幅畫,現在就掛在心理治療所的牆上。每回看到這幅畫,就會令我想起開書店這件事。就會使我想到過往,在光華商場的地下室,被大人懷疑的小男孩。那一隻手,把我推入了無盡的焦慮。(本文摘自/覺察孩子的焦慮危機/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