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給老人、幫忙找印章、陪說話⋯蘭嶼郵差揭「暖心舉動」背後真相
「有人在嗎?阿戈斯(阿嬤,蘭嶼話)!」我在門口喊。
「希努嘎(你是誰)?」屋內隱約有人回應。
「伊冰固(郵局),吧都嘍岸(要印章的意思)。」我說。
「基答應(稍等一下)。」阿戈斯說。
已將信件及簽收板準備好的我,蹲坐在門口等候,有時候是2分鐘,有時候是5分鐘。過了一會兒,可從門縫間看見阿戈斯身體僵直,雙眼瞪大著,尋找門縫透露出來的光源。她左手拿著印章,右手摸著牆壁,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前來。
「阿戈斯,小心一點,我已經蹲在妳面前了。(她根本看不到我在她面前,她雙眼的水平視線依然在我的頭上方。)把印章交給我吧,阿悠伊(謝謝)。」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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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力弱化的蘭嶼村民
看她那雙眼的水平視線依舊看著我的頭上方(這時我是蹲著在蓋簽收章),當下我腦海裡還是縈繞著,剛剛阿戈斯走向我,是需要多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自己看不見的心裡不安。若換作是我的話⋯⋯算了,不可以亂想。(在蘭嶼非常忌諱這種不吉利的想法或言語。)
「阿戈斯,妳是完全看不到了嗎?」我關心地問。
只見阿戈斯用手在自己的面前左右揮著,說:「我早就看不到了。」
「這樣應該很不方便吧?」
「我早就習慣了,而且跟你說,我還可以到附近的田裡工作。」阿戈斯信誓旦旦地說。
阿戈斯說去田裡工作這一句話,我確信是真的。我在蘭嶼各個部落裡,都看過幾個眼睛視力弱化的村民,頂著大太陽或下雨天,也在田裡鋤草耕作。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因為之前去某位馬然(叔叔)家裡送信時,他不是說自己看不到,無法簽名嗎?怎麼這時候卻在田裡工作,難道是欺騙我的感情?
一問之下,才曉得,原來他們確實是視力弱化到僅剩一些視覺光影,當然要他們騎車、開車,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們也是請家人載他們到田裡。至於要如何在視線模糊下鋤草耕作?依賴的是當事人對這塊田地及農作物的熟悉度,否則地瓜、芋頭的葉子可能就被當作雜草砍掉。
「阿戈斯,等一下我這邊蓋完章,把信和印章拿給妳之後,妳要小心慢慢地走回房間喔。」我叮嚀。
「阿悠伊(謝謝),米估婻(再見)。」阿戈斯拿著郵件,一樣對著我的頭頂上方說謝謝。不過當阿戈斯轉身離開後,我並沒有馬上幫她把門關上。我繼續蹲在門口,目送她安全地走到房間後,我才把門輕輕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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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收信件時的溫暖舉動
我想起剛進郵局,開始學習投遞信件與包裹時,因為不曉得島上村民的狀況,所以都會一味地要求他們拿起筆來簽名。有少部分的村民會跟我說:「我不會寫字呢⋯⋯」「我眼睛看不清楚啊⋯⋯」「我可以蓋手印嗎?」
要不然就是明明我已經在簽收格上把簽名位置打勾了,但收件人卻拿著板子在眼前晃呀晃,慢慢找到底要簽在哪裡。對當時還是菜鳥的我來講,覺得不就是寫個名字,怎麼會都寫不出來?有這麼困難嗎?我在讓他們簽收前,也已用指頭指過一遍,但要簽在哪裡,他們卻還是找不到。
光是等這些收件人走到門口都要花上2、3分鐘了,我還得繼續等他們在屋內翻找印章。一天下來,我面對數百人的簽名、騎3、4小時的路程,加上處理繁瑣的行政業務,根本會拖延到自己午休與下班的時間。
我的內心非常糾結。我很想催促對方趕快、快一點,但,我還是做不到。後來幾次觀察下來,才知道原來我之前遇到的這幾戶都是「視力正在弱化」的村民。從此之後,當這幾位村民需要簽收信件時,我都會特別幫忙。
在漁人部落,有位嘎嘎(哥哥),當我送信給他,請他簽名,他總是把名字寫錯格子,有時還會寫在別格的名字上,不然就是與自己的名字重疊在一起。當我知道他無法判別書寫位置時,我會將板子放在平台上,請他將一隻手指交給我,我再指引他在哪個位置下筆,然後寫出第一個姓氏。接著,他試著將指頭當成字與字之間的距離,繼續寫出後面2個字。
從他的筆觸中,我其實很能感受得到他沒信心寫出自己的名字。若我都不幫他一把,將來不管我再怎麼喊:「有沒有人在家?」「XXX號有包裹⋯⋯」他可能都會畏懼走出家門,面對郵差、簽收郵件。
彩券行的老闆娘
蘭嶼島上僅有的一間彩券行開在紅頭部落。老闆娘的外表看起來與一般人並沒不同,不過她曾在台灣搭乘交通工具時手持愛心票,被司機誤會:「人明明好好的,還拿什麼『愛心票』呢?」直到她拿出手冊證明後,對方才像評審般:「好,這個給過。」她才順利搭上公車。她也是雙眼正在弱化的村民。
「嘎米婻(阿姨),妳的眼睛有想過要去做手術嗎?」我問。
「怎麼會不想!」她說。
「之前我們這幾個眼睛不好的朋友,去台灣參加視障協會聚會。(但嘎米婻說不要提起『視障』這個詞,會傷到其他人的自尊心。)很多來自各縣市的患者紛紛討論如何治療這種病。聽說有一種科技是將晶片植入眼球,搭配感知元件、身上還得背個電子儀器,就可以『看清十公尺距離的視界』。但聽來聽去都是得花上百萬才可以做的手術,那不是只有少部分有錢人才做得到的事嗎?我們就⋯⋯不要去想那麼多了。
「像我們這種的,只能靠自己好好休息保養。
「至於要如何減緩眼睛弱化的速度?我養成記錄當天的視力狀況,如果有感到特別不清晰或疼痛,就回頭想想昨晚吃了哪些東西,之後就避免掉這一類的食物。
「不要像我一樣,被那幾位老酒鬼糾纏著在店裡不願離開,直到晚上11、12點後才可以休息。」嘎米婻語帶氣憤。
「每個月,我其實都會有一兩天眼睛完全看不到、會痠痛,但奇怪的是,隔天早上起床,我卻又突然看得清楚,視野很明亮。
「就像狼人看到月圓時,突然會變身嗎?」她這樣比喻,讓我印象深刻。
但,那也只是曇花一現。
「那妳在賣彩券時,有沒有被人家騙過?」我好奇地問。
「有啊,連小朋友也都會騙我!拿1塊錢卻跟我說是5塊。當時我心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都是圓圓的,我又看不清楚。我還一度想過彩券行有可能關門大吉,被人家看笑話。我一個人坐在店裡哭,一直哭一直哭⋯⋯」
後來,嘎米婻學著用雙手去感受錢幣的觸感。1元銅板薄薄的,且比起5元,小了一些。50元硬幣不用說,比10元銅板還要厚且較大。假如對方是拿紙鈔給她時,通常都會說出是給多少,但有些人卻刻意不說,不過沒關係,嘎米婻會拿出一個「鈔票辨識夾」或用抽屜準備好的紙鈔進行比對。
「萬一拿到假鈔,怎麼辦?又或者是拿根本沒中獎的彩券來跟妳說有中呢?」我真的很替她擔心。
「我這裡有一台『擴視鏡』儀器,可以透過特殊放大效果,細看鈔票的真偽特徵。如果是拿根本沒中獎的彩券來換,這台電腦可以用掃描條碼判讀,它會告訴我有沒有中獎,甚至中多少我也會知道。」她很有自信地跟我介紹。
「那很厲害耶。」我沒像之前那麼擔心了。
「可是,若有人存心要騙我,我還是會有疏忽的時候。
「不過,像我們這樣的,真的都要去想如何去突破。雖然看不到,那就憑感覺啊,不要畏縮、不要什麼都不做,要去克服。」她說。
當嘎米婻敞開內心,在我面前暢談自己,表示她已克服自己的困難,即便上帝對她的眼睛開了一點玩笑,但也激發出她更敏銳的其他感官。例如,只要是熟悉的聲音,在附近50公尺內,她都可以知道是某某某在那裡聊天;只要是她熟悉的場域,她憑著記憶就可以獨自完成工作;只要是還有一絲視力的一天,她就會讓彩券行好好營業。
在與嘎米婻閒聊的過程中,她的雙眼雖然無法看清楚我真正的樣子,但我卻看見她的雙眼是如此明亮剔透,即使是她的視力已經日漸衰弱。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對我說這麼多,她的眼眶濕濕的。
當我與這幾位視力弱化的村民相處下來,我們已有共同的默契。我花了一段時間,與他們溝通,若他們真的無法寫字時,他們可以把常用的印章放在身邊,當我來到門口喊:「有掛號包裹。」他們就不需要慌張地回到房內東翻西找。
現在,有些收件人聽到我的聲音或車子的喇叭聲,就知道是郵差來了,他們會把印章準備好,再慢慢走到門前。我的心態也不再著急、沒耐心。
即使工作繁瑣,寧可花點心思等待他們翻找印章、花點心思看他們慢慢寫好自己的名字、花點心思跟他們多說一點話,因為說不定我是當天唯一一個跟他們見面說話的人啊。
(本文摘自/蘭嶼郵差:簽收我的愛/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