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託夢「最後的按摩」便離世⋯她從芳療照護學會的事:愛永不會離去
人體腐敗的氣味
「午安,來點薰燈。」我小聲打招呼,看護姐姐正躺在一旁熟睡,我猜大概是伯母昨晚又咳血,再次折騰了一夜。
伯母雙眼渙散,眼珠像隻飄忽的深色澤鵟水平滑過前方,晃過我所站的位置,瞬間又飛離。護理師拿著棉花棒輕輕清潔她頸部的傷口,另一位護理師將病床旁的水氧機交給我,我來得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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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常以為芳療師的工作環境是香的,走到哪裡都香氛繚繞,其實不然,我正在吸氣,感覺惡性腫瘤傷口造成人體腐敗的氣味,揣測著我的袋子裡有6種複方精油,哪一種氣味比較適合現在這個環境。
這或許是種偏執,擴香時要求自己必須先感受此地原有的氣味,再盡可能選擇能夠互相融合的植物精油,與原有的環境「共存」。我希望這裡的整體氛圍再溫柔一點、輕盈一些,最好從底層就有點包覆性,要像粉色柔軟的毛毯墊在底部,將整個環境溫柔包裹,輕托捧起——就點「驛站」吧。
於是水氧機吐出白色煙霧,我離開病房。看護姐姐仍在熟睡,伯母的眼珠依然在飄忽,護理師們繼續為難以癒合、發出惡臭的傷口換上新的敷料。他們必定同時都聞到了另一股氣味,來自古巴香脂、乳香、沒藥、芳樟和玫瑰,我完成了今日的全院擴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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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死亡之後是什麼呢?
離開醫院,偶爾我會感到身體裡多了一個深邃無盡的黑色洞穴,隱隱還聞得見腐敗、疾病和死亡的氣味。有次在返鄉的火車上,隔壁座位的叔叔熱情地想找我聊天:
「你是新竹人啊,怎麼會跑這麼遠?」
「工作呀。」
「什麼工作?」
「芳療,在醫院。」
「那是在做什麼?」
「長照和安寧照護,主要是用精油幫病人和老人家們按摩。」我簡短回答。
叔叔再次確認隔壁座位的年輕女生會進病房觸碰臨終病人,表情似乎嚇到了,他忽然沉下語氣,語重心長地告誡:「你的氣色有點差,要多去廟裡走走。」
「好,謝謝關心,我先休息囉。」看著他畏懼的神情,我反倒鬆了口氣,滿足地戴上耳機,閉上眼睛。吸進的氣味會如何影響人的氣色嗎?我確實有點好奇,然而更令我好奇的是關於死亡與活著的問題:每個人都必定會死,卻怎麼還是日復一日活下去?
閒談時,人們通常不願聊到這樣的話題:既然我們都會死,那人為什麼要活著呢?或者,換個溫柔委婉的說法:如果我們所愛的對象、所持有的一切終將被剝奪殆盡,有什麼東西能讓生命變得有意義、令人感到值得活下去?
這似乎是個社交時不宜輕易談起的毀滅性問題,無論是問題的答案或是社交技巧我都還在學習,只是前者比較令我感興趣。耳機傳來張懸翻唱的〈路口〉,我再次按下重複播放:「也許有天我擁有滿天太陽/卻一樣在幽暗的夜裡醒來⋯⋯」
透過芳療芬芳美好的療癒特性,我有幸獲得更多機會進入人們臨終的現場,展開生死學的學習,觀察人們自我破碎的時刻,會呈現怎麼樣的生命光景。
偶爾我也會好奇,越過死亡之後是什麼呢?我們這期生命結束後,會去哪裡?那些深愛我們、卻比我們更早離世的親友,真的會在哪裡等待我們嗎?
割開橄欖科植物的樹皮,植物流出樹脂,包覆自身的創傷。人們怕痛,身體和自我都不能切割碰撞,但人切割植物、採集樹脂,形容乳香是神的汗液,沒藥是聖母瑪利亞的寶血,在宗教儀式中焚燒,召喚神靈,也用來凝斂身心靈所承受的傷。
不久前,有另一位口腔癌的阿嬤,臉頰上也有著惡性蕈狀傷口。巨大的腫瘤鼓起,肉從嘴巴內部爛到外面,滲出口水,混雜血水腐敗的氣味。護理師換藥時,在敷料外層的紗布上多滴了一滴精油,裡頭包含乳香和沒藥、百里酚百里香,我看著植物成分,思考每種精油的藥性:促進傷口癒合、止痛、抗感染⋯⋯
然而事實是,對於身體的康復,我們多半早已不抱太高期望。我們要做的是站在各自所學的專業立場,盡可能為病人和家屬帶來身心靈的舒適,讓處境變得堪忍。
於是,減輕異味成為在安寧病房使用精油較符合現實的目標。透過香氣,創造更加潔凈、舒適的空間,在場的照顧者們也得以因香氣而身心舒坦一些。
在阿嬤身旁點薰燈時,看著她鼓脹的臉頰和傷口,我思索著,這麼大的腫瘤是怎麼長出來的?好好的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瞬間,我聽見一個聲音貼近我的耳朵,詢問:「你要長長看嗎?」「不要。」我默默在心裡回答,如常完成工作。
那天離開醫院後卻感到頭暈、沉重,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確診了新冠肺炎,直到做完芳療老師教的淨化方法,很驚喜地發現腦袋的沉重感好了大半,大概是不小心又把工作帶回家了。然而把工作帶回家,似乎也不全然是那麼不舒服,或哀傷、需要抗拒,或必須去廟裡收驚的事情。
先走的人會在那個世界等待
有次和小玫姐從病房回到芳療館,下午一直感到右大腿內側莫名疼痛,直到週五下班後才想起,我們連續兩天幫一位水腫的阿公按摩。阿公罹患大腸癌,右下腹部有顆惡性腫瘤,紗布覆蓋了巨大的傷口。
為了避免拉扯傷口造成腫瘤出血,施作按摩時我避開紗布覆蓋的位置,沒有幫他疏通右側鼠蹊的淋巴結,這代表當我們做引流時,我從腳趾一路推回去的體液有可能都堵塞在他的右大腿。所以即便當下我們看到阿公的小腿和腳掌都縮小許多,表面上水腫的情況獲得明顯改善,但事實上,我有可能轉而造成了阿公鼠蹊的脹痛。
這位阿公已經病到不能說話了,我大腿的疼痛,會不會是阿公以另一個方式在告訴我,他很痛?那天下班才回想起這個疏忽,雖然無從查證,心裡仍舊深深自責。
週六清晨,我進入了一個特別的夢境,在夢裡,我又回到阿公的病床旁,專心算著緩慢的拍子,雙手手掌交替往上、往外拉滑,「一、二、三⋯⋯一、二、三⋯⋯」我幫阿公疏通完右側鼠蹊淋巴結,又再做一次完整的按摩。
結束時,我聽見他和另一位站在病床旁的長者對我說:「謝謝。」很清晰的「謝謝」。
我幾乎是被這聲謝謝喚醒,醒來後發現腿不痛了,也直覺感到那位長者大概已經把阿公帶走了。週一上班時,確定這位阿公在週末已經離開人間。往後,每當接觸過的人們又離世,或是我又懷疑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全是枉然,便時常回想起這位阿公帶給我的夢。
即便這些人們已經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失去意識,但我們所付出的心意,還是會被接收到的吧?那些深愛我們卻必須先走的人,也一定會在那個世界等待我們,對嗎?或許這就只是個生者惦記死者的夢境,但反正人都是活在自我和文化建構的夢裡,至少這個夢滋養了我,讓我願意相信。
(本文摘自/三個深呼吸/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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