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凍的雙指 重新有了溫度
有時他會想,如果兩年前選擇在春暖花開而非天寒地凍時節去歐洲,會不會就沒事了?又或者,當時只去一個禮拜而非十八天,是不是就不會凍傷得那麼嚴重?
但是,這裡的醫生們都推翻他的揣測。針對他的腳,大多都說是坐骨神經出了問題;不過,對於手指冰冷,卻因為找不出病因而選擇不予置評。
腳麻的狀況讓他感覺不到地板;擔心跌倒,他便善用腳指頭僅存的知覺,用腳指頭抓地走。即使行動稍有不便,走在東莞的廠房裡,他卻依舊是一頭自信飽滿的雄獅。
病發
那是一個五月天,晴朗的藍天襯上炙熱的烈日,預告著真正的夏日即將到來。在中國大陸工作的黃總親自載著員工出場採購;雖貴為老闆,他樂於偶爾充當司機。在車上,無分尊卑,他與員工聊著生產線,也談論著夢想。
歡愉的氣氛被凍結在員工眉間的皺摺處,他說:「黃總,你嘴巴怎麼歪歪的?」黃總一聽,以最快的速度往後照鏡瞄了一眼,反駁著說:「沒有吧,我的臉很正常啊!」
這句話說完,他猛地意識到後半句的「我的臉很正常」說得還很輕鬆,但前面那句「沒有吧」卻像是舌尖被絆到似的,說得有些不自在。
到了要採購的賣場,他隨手拿起手機並開門下車;此時,正要往內走的員工又回過頭來,提醒他:「黃總,你的手機掉了。」掉了?不是正握在手裡嗎?他往下朝右手一看,果真虎口間已經空無一物,手機卻端端正正地躺在熱燙的柏油路上。
他彎下腰把手機撿起來,但手機就像一隻狡猾的泥鰍,瞬間又從他手中掉落;在前方看著這一切的員工,眉間的皺摺又更深了:「黃總,你剛剛的手是『掰』的,看起來很不自然。」
這一個「掰」字,如雷轟頂,雖然再嘗試成功地撿起了手機,可是黃總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腦中閃過許多畫面,畫面中的背景盡是簡陋的屋舍,屋裡的人或是躺或是站;那幾個人影大多是拖著一隻腳走路,要不就是彎著一隻手臂提在胸口中央……這些畫面,都是他在當志工的時候,前往訪視需要幫助的貧戶所看見的真實世界;而造成那些人身形扭曲的原因,是中風。
多年來接觸過那麼多中風病患,黃總對於中風的處置很有概念。他抓緊手部功能正常的時刻,趕緊打了通電話給太太,告訴她自己身在何處,請她過來接自己;一回頭,交代員工:「我等一下直接到醫院,你自己搭車回去,這部車就暫時先放在這裡。」
就醫
等太太搭計程車一到,他們就直奔醫院;一到急診室,他馬上告訴值班的護理人員:「快找醫生來,我中風了,我要打針。」
年輕的護理人員急忙的向裡頭跑去;再跑出來時,旁邊跟著穿著白袍的男子,他做了幾項簡單的測試,問了幾個問題,確定黃總是中風無誤。但是,他聽到黃總說要打血栓溶解劑,有些遲疑地再次確認:「那支針很貴,要八千元人民幣。」若以匯率四點五換算,這一劑針直逼臺幣三萬六!
「你趕快打啊!我趕在三個小時內馬上過來就是要積極處理的!你快一點,否則就來不及了!」黃總快人快語的同時,心中湧現感恩;若不是他這幾年投入慈善志業,他不會有這樣的醫學知識,也不會有如此敏銳的機警。他知道,如果錯過了這黃金治療期的三小時,幸運一點的只癱掉半邊,嚴重一些的話可能命都要賠上了。
醫生告訴他,之所以沒有立即癱掉,是他的幸運。可能是血栓很小,塞得不嚴重;加上他有心律不整的問題,一個心臟撲動,大量湧出的血液,其力量足以將血栓衝往他方;因此,他才會一下子臉歪、一下子手無力,卻都只是短暫失靈。
當血栓溶解劑透過細細的針頭注射入他的體內,那微薄的液體並沒有溫暖他的四肢;但他知道,在身體某一個地方,有一顆還沒來得及成長壯大的小血栓正在溶解。「我們必須幫你做核磁共振,確保血栓是真的溶解了。」醫生告訴他:「檢查結果明天會出來,你就先住院等消息吧!」
「你必須緊急開刀!」當醫生第二天走進病房,說出口的第一句話並不如黃總預期那樣樂觀,反而是帶來更壞的消息:「我們照了你的腦部之後才發現,你腦子裡面有條大血管太窄了,造成通過的血流不足,無法供應下方小血管足夠的血液;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大事!」
「我要回臺灣。」黃總的話凍結在病房裡的沉重空氣中,久久不散。好一會兒,醫師才意識過來,並且試圖勸阻他:「黃先生,請你好好考慮,你這個狀況很危急,一定得馬上動手術。」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回臺灣。」黃總從床上坐起來,挺直著腰,堅定地告訴醫生:「若真的要在腦部開刀,我必須回臺灣找我最信任的醫生開刀。我想拜託你,將片子給我,讓我先傳回去給臺灣的醫生看,這樣或許可以替我爭取一點時間,當我回到臺灣就可以馬上處理。好嗎?」
即使醫師有百般不願意,最後還是以最快的速度為他辦好出院手續,並且將核磁共振的片子給他。
慈院團隊的診治
黃總的運氣也很好,馬上就買到了回臺的機票。到了臺灣後他搭上高鐵,再轉乘臺鐵;下火車之後,一路直奔花蓮慈濟醫院,而我已經在等著他了。
「師兄,我明天要到莫三比克去賑災。」一見面,我就告訴他這個消息,同時也替他的診治找來最值得信賴的安排:「我身邊這位是神經外科的主任邱琮朗,他一定會為你做最好的治療。」
當黃總在交通工具上轉折時,我跟邱主任已經針對他的片子進行了治療的討論與判斷。一開始,我提議為他做血管支架,這個手術很快,危險性也低;不過,邱主任卻提出另一個建議:「裝支架固然是好,但我是擔心他常年在大陸工作,沒有辦法時常回來追蹤,如果突然有什麼狀況也是麻煩。我倒覺得,不如直接幫他接血管;雖然這個手術大了一點,可是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安排。」
所謂的「接血管」指的是腦血管繞道手術。接近太陽穴的地方,有一條動脈名為淺顳動脈,一分鐘約有七十西西的血流過。這條血管所供應的地方同時也有其他血管在支援,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但若是其他血管血量供應不足時,它就成為最佳支援。腦血管繞道手術,就是將淺顳動脈與缺血的血管相連接,讓淺顳動脈的血液輸送到缺血處以補足其所需要的血量。
邱主任的話說服了我。自從多年前我教他做腦血管繞道手術後,他也用這雙巧手讓許多病人開展新的人生。對其他醫生而言,這是一項困難又複雜的手術,成敗機率一半一半,甚至有些外科醫師都沒嘗試過;但是,邱主任這幾年來,接過的血管早已經不計其數;對他而言,與其說是困難的手術,更像是常規的門診手術。
於是,我放心地將黃總交給他。當我踏出國門時,幾乎已經可以想像,當我再度回到醫院時,黃總已經能臉色紅潤地向我說:「院長,你回來啦!」
「開刀這件事情誰有把握一定可以怎麼樣?萬一橫著出來怎麼辦?」黃總在被推入手術室前,妻女都在他身旁;有別於許多患者家屬的惶恐憂愁,他們顯得輕鬆自在,還有心情開玩笑:「你真的不考慮把銀行的密碼先給我們嗎?萬一你怎麼了,我們也才好辦事。」
一家人呵呵地笑鬧著,不知情的人或許還會以為黃總要做的可能只是切除粉瘤的小手術。
邱主任精準地在太陽穴附近下刀;要接的血管頂多跟頭髮一樣粗,邱主任必須將眼前的放大鏡調整到極致,放大二十五倍的影像才足以讓他看清一切。
那條縫線很短,在放大的影像下執行更是困難,幾乎只能運用指尖的輕微動作;動作若是過大,線頭一下子就跑不見了;輕輕地拉,卻又遲遲不見盡頭。此外,縫合平均都要十幾針,每一針先打一個結,再反轉打兩個結……看似簡單卻相當不簡單。
這項被我稱為「髮雕手術」的腦血管繞道手術,至今都還沒有太多醫生能學會。僅僅三個結,有些醫生打了一個小時都還沒好;至於像邱主任這樣經驗豐富的醫生,一分鐘就得以完美縫合。
黃總是下午一點被推進手術室的;當他的意識清醒時,也不過才晚上九點。外頭的夜雖然已黑,但城市尚未噤聲。
他醒來時還沒有力氣動,可是他知道手術肯定是成功了。因為他能感覺到,原本爬滿右腳小腿上的蟻群已經散去,那像是被啃食般的麻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像是冰塊般緊緊貼在他兩根手指上的冰冷,也被暖意取代,兩根永凍的手指竟然有了溫度!
林院長的大腦小教室:精準的零點六公分
腦血管繞道手術下刀必須精準;血管接合的切口也有標準長度,那就是完美的零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