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末老人「腹脹」竟是情緒未排解？她用「1招」破防：愛是最好的療癒
令人厭惡的孤單老人
這個故事發生在某家醫院的安寧病房。有一回，帶著行者團去服務，護理長特別叮囑我，有個病人阿勇是孤單老人，很少見到妻兒來探望他。然而他的病苦卻引不起大家的同情，幾乎所有照護人員都討厭他，不想為他服務。
嗯，安寧病房的病人都日薄西山，難免情緒失控，照顧起來真的壓力很大！我的心中轉過這個想法來解釋這個現象。沒想到，護理長接下來說：「這個老先生有怪癖，最愛趁醫護人員服務時『毛手毛腳』！他是肝癌末期的病患呢！大家都不想搭理他，躲得遠遠的，儘量避免和他有身體接觸。更煩人的是，他還超級聒噪，不斷對身旁的人喋喋不休，很難安靜下來。」
「這種人根本不需要為他按摩！」護理師氣呼呼地說。不過，安寧病房的臨床共照師認為他腹脹十分嚴重，憐憫他時日無多，還是為他爭取機會，把他排進安寧照護的名單裡。那天，要進行服務之前，共照師還特別請託我：「老師，妳可不可以想辦法找出原因，讓我們知道他為什麼都病到這種地步，還對那些事情存著綺麗的妄想？我總覺得在他那些反常的言行下，可能隱藏著某些內在的情緒狀態。」
我笑笑說：「嘿，綺麗的世界應該直到進棺材那一刻都還令人嚮往吧！」共照師聳聳肩說：「就算沒法理解他為什麼有那些遐想，至少請妳想辦法讓他安靜一點。他真的太聒噪，吵得鄰床的病人都受不了，不想理他。但是他沒放棄哦！還往外擴展，到處找人聊天，和外籍看護打情罵俏。」
當時，阿勇的腹脹相當嚴重。因為是肝癌末期，整個腹腔都癌化了，用手按摩腹部時，感覺是堅硬的，幾乎按不下去，而且出現黃疸現象。令人費解的是，通常肝膽的癌末病患，幾乎都處在強烈的劇痛中，阿勇卻沒有疼痛感，還整天一副很愉悅的樣子。也許，他滿腦袋想的，都是美麗的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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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脹是因情緒無法排解
「他有排氣嗎？」我詢問。
「沒有。」護理師說。
看來，得先解決他的嚴重腹脹。有什麼油適合處理腹脹呢？我的腦海裡晃過薄荷和迷迭香。但我直覺他的腹脹除了肝癌，也可能受到情緒的影響，這兩支油不見得命中靶心。看他在安寧病房裡的表現，活像舞台上賣力演出、搏人一笑的小丑。在那極度亢奮的情緒下，可能潛藏著極深的落寞吧？說不定讓他選擇自己喜歡的氣味，可以協助他、引領他，對自己的情緒與身心狀態有所覺察。
我拿起一盒常備的精油，走到阿勇身旁，喚了一聲：「阿伯！」
他轉過頭來，笑嘻嘻地說：「妳可把我叫老了！叫大哥就好啦！」
「哈哈！」我尷尬地笑一笑，隨即說：「哦，大哥！請幫我挑一支你喜愛的氣味吧。」
阿勇問：「怎麼選呀？」「一支一支聞聞看，找自己覺得好聞、喜歡的氣味。」
阿勇拿起油，把瓶蓋湊近鼻子，認真嗅聞著。忽然，他像尋著了寶，開心的笑了起來：「就是它了！」說著又深深吸了幾口，眉毛高高揚起，一副舒心快活的模樣。「這氣味聞起來令人通體舒暢耶！」
「哇，是伊蘭！」我詫異地叫了出來。一個學生悄悄說：「哦唔，怎麼這麼妖嬌呀？」我把伊蘭滴入基底油中，調和了起來。伊蘭的氣味宛若佛朗明哥舞孃，穿著紅色的大圓裙，激情狂熱地旋舞著，侵略性地攻佔整個安寧病房。
幾個鄰近的病友，皺起眉頭問：「這是啥味？」伊蘭又稱「花中之花」、「香氣炸彈」，初次聞到的人常會被那嬌豔、濃烈的氣味攪擾得身心蕩漾。敏感一些的人，甚至會有赤裸裸直面感官欲望的窘迫。但這氣味，竟讓阿勇覺得愉悅舒暢、寧靜祥和；他一反往常躁動的狀態，靜靜坐在一旁。
倒是原本安靜的病友，嘰嘰喳喳和看護討論起這這妖豔的氣味帶給他們的奇妙感受，還帶出其他話題。冰冷寂寥的安寧病房，好像春風拂掠，霎時間生氣盎然！我持續緩慢、輕柔地在阿勇腫脹的腹部揉撫，他開始打起嗝來。學生驚訝地問：「伊蘭有排脹氣的功效嗎？」
「從生理學和藥學性來看，都沒有。」我說：「但是，伊蘭以催情的效果聞名，可以促進大腦多巴胺和催產素的分泌，是很強的情緒鎮定劑。它可以讓人放鬆，減緩焦慮、憤怒等情緒，還能讓人產生幸福的感覺。」
伊蘭的餘香持續在病房中游盪，嬌媚的花精靈宛若拿著仙女棒旋舞點染，化開一室的鬱悶、煩擾。顯然，阿勇的腹脹不全然是生理因素，還有更多的情緒因素。他長期處於身心分離的狀態，伊蘭開始幫他身心連結，正視自己的問題。
後來從社工處得知，阿勇和老婆、小孩幾乎不相往來。只有決定進行安寧療護時，需要家人簽署同意書，社工特別通知他的妻子前來。據說她和兒子來去匆匆，十分冷漠，一副只是來簽字、虛應形式的莫可奈何。
這也不能怪他們，要怪就要怪阿勇年輕時太過率性浪蕩，只顧自己風流快活，對家庭缺乏責任感，沒好好照顧過妻兒。如今他老病窮愁，隻身在安寧病房面對所剩無多的時日，即使渴望家人的溫暖關懷，想必也無顏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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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跟太太說對不起
等阿勇連續排氣一陣子，腹脹情況稍稍舒緩後，我坐在他對面，凝視他的雙眼，慎重地問：「你清楚知道自己的病況嗎？」
「知道呀！我已經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你有什麼話想對在意的人說嗎？」
他遲疑了半晌，眉頭深鎖、欲言又止。忽然間，兩行熱淚簌簌從他臉頰滑落，停不下來的一直流⋯⋯一旁的看護見狀，竟風涼地說：「哇，從來沒看你哭過！今天是怎麼啦？」阿勇沒理會她，任那止不住的淚水肆意地流著……好像終於可以把一肚子的悲傷憂惱傾洩出來。
「你就好好地哭吧！」我說：「能哭出來是好事。你看你，肚子脹這麼大，就是把一堆情緒都藏在裡頭。我相信你這一生一定有過許多難忘的故事，血淚交織、愛恨糾結。你此刻已經時日無多了，你希望自己下輩子再來的時候還背著這麼多情緒嗎？」
「不要，」阿勇搖搖頭，「我希望是輕鬆地來。」「那就在這段時間，把這些情緒都丟掉。你可以告訴我，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起碼我們可以幫你把想說的話，轉達給你最在乎的人。」
阿勇轉頭面向共照師，「可以嗎？」「當然可以，」共照師點點頭，「我們會盡力幫你的忙。」阿勇抹抹眼淚，「我最想對太太說——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想必已經在他心裡放了許久。阿勇後來告訴我：每當他太太偶爾來訪，這句話就會擠到嘴邊；但是一看到太太冷漠木然的表情，便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社工聯絡阿勇的妻子，說她先生有話想對她說，請她來一趟。妻子卻一直拒絕，不肯前來。最後，社工只好說：「妳就當是陪他演最後一場戲吧！愛也好、恨也好，這場戲演完，他的人生就要落幕了！」
「愛」終究是最好的療癒
妻子終於答應來看他。隔週，我們為阿勇準備一個生前告別會。在籌備期間，我和阿勇相處的時間較多，慢慢瞭解了他的生命故事。原來，他是一個典型的敗家子。家裡是三重的大地主，他是老么，上面還有好幾個哥哥。年輕時，他吃喝嫖賭樣樣來，就這樣把家產一筆一筆敗光！父母兄長管不動他，看著他把自己的人生走到這地步，也只能搖頭嘆息。還好，哥哥們還顧念手足之情，阿勇的醫藥費都由哥哥們共同分擔，偶爾也會來看看他。
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阿勇的生命真是多采多姿！什麼都玩過、什麼都體驗過，他是一個勇於冒險、不甘於無趣的人。即使在醫院裡，甚至到了安寧病房，仍然色心不改，見誰都要囉嗦一陣。這的確很煩人，但也讓病房裡「挺熱鬧」的。在確定妻兒會參加告別會之後，阿勇的呱噪變得活潑起來、可愛起來。也許，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吧！
有一天，他翻出古早的照片，開始對我講述情史。年輕的阿勇風流倜儻，真的有一堆女友呢！而且一個個都很美麗，身材婀娜、長髮披肩，幾乎可以媲美線上明星。我調侃他說：「你選女友都像試鏡選角耶！」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們都沒有我太太漂亮，我太太才真的是大美人！」
「既然太太那麼美，你為什麼還要女朋友一個換一個？」阿勇挑起眉，調皮地笑起來。「年輕嘛，我才不想守著一棵樹，錯過一整座森林呢！」「哦，很多男人都有這種想法。」我語重心長地說：「但是到頭來都要付出代價喲！」
隨著告別會的日子愈來愈近，阿勇愈是精神了起來。他還問共照師：「我要對太太說什麼？怎麼說？」共照師回他：「你這麼會交女朋友，在女人堆裡長袖善舞，哪還需要我們獻策啊？」
「我太太很難被打動的啦！」阿勇說：「當年我可是下了好大功夫才追到我太太的。我寫100多封情書給她，她才回了我1封呢！」
我了解阿勇渴望得到太太諒解的心情，於是對他說：「大哥，你之前就是說了太多話，留下一堆未曾兌現的允諾，這一回你試試用行動來表達心意吧！」告別會那天早上，阿勇跟我要了上回讓他心情舒暢、消解腹脹的精油，說那精油會給他帶來勇氣。
於是我調了伊蘭給他，他深深嗅吸著，嘆了一口氣，露出燦爛的微笑。然後，他把伊蘭塗在胸口、太陽穴，整個人像被春陽暖照的蝶兒般，四處飛舞，到處找人嘻嘻鬧鬧去了。
下午告別會開始時，他終於安靜坐下來，一雙眼睛直直盯著門口，雙手十指交握，不停地搓揉。當太太和孩子一走進會場，只見他彈簧般地立即從椅子上蹦起來，直直走到太太跟前，「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這舉動讓大家都十分錯愕，太太似乎也手足無措地呆站在那。我和共照師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他和太太、孩子私下相處。於是，我走到太太身邊輕聲地說：「大嫂，我相信先生心中應該有很多話想對您說，你們就好好聊一下吧！您的人生之路還很漫長，如果能解開心中的糾結，心頭會輕鬆很多。相信您也有很多話想對阿勇說，也期待這個時刻很久了。現在，這個時刻終於來了，還請您把握。」
她點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就在那個下午，他們一家人聊了好長一段時間。當他們走出晤談室，每個人臉上的陰霾都消失了，散發出甜澄澄的光與暖。感覺他們已經完成了「道歉、道愛、道謝、道別」的人生課題。
那天之後，太太和孩子三不五時會來看看阿勇。他的腹脹沒有再發生，精神也愈來愈好。原本已經放棄治療的他，突然向醫師要求積極治療。他說：「我想活下去！」主治醫生誠懇地說：「我必須殘忍地告訴你，你的身體已經到了無藥可用的地步。如果你想積極度過最後這一段時間，是不是可以用你還有的能力，去做一些對你家人和自己有益的事？」
於是，阿勇成為行者團的志工，熱情地把自己的生命經驗到處和人分享。這令人振奮的服務時光約莫持續了半年，那期間，他的身體狀況好得令人訝異，幾乎看不出是癌末病人。雖然，最後阿勇的病情又再度復發，終究不治。但是從阿勇的神情中，我知道他對自己這半年有意義的生活感到無比欣慰。他離開了人世，但沒有留下太多遺憾。
告別式上，阿勇的太太握著我的手，一再感謝我、感謝醫院和安寧團隊所做的一切。她的眼睛泛著淚，泛著感恩的柔光。她悠悠地說：「我原本想用一輩子來恨我的先生，沒想到，原來我是這麼愛他。我對他的愛，遠遠大過於恨呀！」
看著她轉身的背影，我的心中霎時冒出一個聲音：極恨的背後，也許，是極愛吧！這對夫妻是幸運的，他們完成了今生愛與和解的功課。阿勇生命最後戲劇性的轉折，印證了情緒與身體之間的緊密連結。愛，終究是最好的療癒。
（本文摘自／帶著愛與療癒的香氣行者：一個芳療照護師，以香草給予14個傷痛心靈的撫慰／遠流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