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為父母好,每次溝通都傷痕累累?心理師教「4步驟」向上教養
我有個習慣,在每次會談的開始,都會先問個案:「你今天為什麼要來?」有時候會問得更詳細一點:「你這種狀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什麼原因促使你今天走進這個會談室?」
如果不是全然主動的自願個案,我也會問轉介者或是建議或強迫個案來的人:「為什麼你覺得他需要接受心理治療?」通常,我至少會追問到以下2個問題的答案:「為什麼你覺得他應該要有所改變?」「如果他堅持不改變,那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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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要父母改變,還是需要父母改變?
憶瑛一踏進會談室,我馬上認出,她就是先前那個因為擔心母親不外出走動會罹患憂鬱症,所以幫母親安排諮詢的女兒。還沒等她坐好,我就直接問:「你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來的,還是為媽媽的事情來的?」
憶瑛停下動作,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帶著不太確定的語氣回答:「我也不知道,好像都有。」這種感覺自己需要接受心理健康諮詢,卻又不清楚究竟為什麼需要的個案,在社區服務中其實很常見。我也認為,在感覺迷惘,身邊親友又無法幫忙解惑時,直接找心理專業人員協助釐清,是很適當的做法。
等憶瑛找出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好後,我接著問:「那你要不要說說看,是什麼狀況或什麼想法,促使你撥打這通預約電話呢?」憶瑛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始說:「那天帶媽媽來談完後,我有回去反省一下,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對媽媽要求太高了,可是每次看到她在電視前坐一整天,我就還是會忍不住生氣,然後事後再後悔自己對她太兇。」
她嘆了一大口氣後繼續說:「每一次我都會認真告訴自己,一定要體諒媽媽,但過沒幾天,我就又忍不住生氣。」我幫憶瑛梳理她正面臨的困境:「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媽媽是因為不舒服才整天坐在電視前,應該要包容她,但又忍不住期待媽媽能盡量多動一點,是嗎?」
憶瑛點點頭,接著說:「對,我知道不應該對媽媽那麼嚴格,但又沒辦法讓自己放下期待,就一直很衝突。」「所以你腦子裡有兩個想法在打架,一個是想要媽媽多少活動一點,一個是想要自己多包容媽媽一點。現在通常都是誰打贏呢?還有,你比較想要誰打贏?」
憶瑛很認真的閉著眼睛思考,想了好一陣子才開口回答:「現在都是想要媽媽多活動一點打贏,可是我想要自己可以多體諒媽媽一點。」這答案讓我非常確定,憶瑛不只是覺得自己應該要體諒媽媽,還真心期望能做到,只是她碰到了很強的莫名阻礙,讓她一直沒辦法做到。
我把我那2個必問的問題搬出來:「我們從頭整理一下想法。為什麼你覺得媽媽應該要離開電視前,出門活動?如果她真的都不出門活動,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或者你覺得最糟糕的狀況會是怎樣?」
憶瑛再次閉著眼睛思考。等睜開眼時,她用很嚴肅同時又有點悲傷、驚恐的眼神回答:「我怕媽媽會中風、會臥床,甚至會插管,這樣她會活得很痛苦。」
生老病死的議題很難談,尤其是「病」跟「死」,因為往往會帶來很強烈的哀痛感受,但偏偏又是每個人早晚要面對的事情。若非必要,在這種只能有一、兩次會談的情況下,我都會盡量避免觸碰,但現在是必要的時候。
我小心翼翼的問:「如果我們把中風後的發展簡單分成4種:第1種是復原得還不錯,頂多只有一點點不方便,但大部分狀況都和生病前差不了多少;第2種是有比較多的不方便,可能是一隻手、一隻腳變得不靈活,或者是得坐輪椅,生活上需要比較多協助;第3種是你說的那種只能躺在床上,可能身上還插著鼻胃管或導尿管,需要家人或看護隨時在身邊照顧;第4種是直接或者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離開。你害怕的是哪種結果?」
這次憶瑛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除了第一種,其他每一種結果我都害怕。」這答案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因為我也一樣,害怕自己有一天得面對後面3種情況。我先討論最後一種:「雖然你會很難過,但換個角度想,或許這樣媽媽就不用受苦了。如果這樣想,對媽媽來說,這可能就不是一個那麼完全不好的結果。」
憶瑛沒有回應。我繼續接著說:「我想你一定知道有這樣子的思考方法,也一定有試著這麼告訴過自己,可是還是很害怕,對不對?」憶瑛點點頭,但仍然保持沉默,所以我追問下去:「為什麼這結果對媽媽來說,可能反而是比較好的,但你還是不想要它發生?」
憶瑛眼眶含著淚,終於回答:「因為這樣我就沒有媽媽了。」憶瑛的家庭圖顯示,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她和媽媽相依為命到現在。我問憶瑛:「你害怕如果發生這種事,你以後就都要自己一個人了,是嗎?」
一顆豆大的眼淚順著憶瑛的臉龐滑了下來,她輕輕的點點頭。我把面紙推到她面前,停了一會兒,讓憶瑛有時間整理情緒。看她心情差不多平復了,我把話題轉到第2和第3種結果的討論:「我相信你最在乎的,一定是媽媽之後的生活會過得辛苦。但我們假設,如果今天媽媽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也真的能夠心甘情願的接受用這樣的方式繼續活著,那你會怎麼想?」
想必這情況是憶瑛從未想過的,她再度閉上眼睛,這回稍微久一點。看憶瑛好幾次欲言又止,我鼓勵她:「沒關係,想到什麼都可以說。」終於,憶瑛鼓起勇氣,開口說出想法:「我覺得還是不行,這樣我會很辛苦。」似乎是認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變得有點慌張,急著解釋:「我得工作賺錢,真的沒有辦法全心照顧媽媽,如果要請看護幫忙照顧,這筆錢可能也不是我付得出來的。」
我也有點年紀了,清楚現實總是殘酷的,所以堅定的盯著她的眼睛,點點頭說:「我懂,蠟燭兩頭燒,一定撐不了多久的。」憶瑛很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我繼續問:「我還想到一種可能性,是讓媽媽接受長照機構的專業照顧。」我知道這對台灣人而言,還不是一個很容易接受的做法,所以馬上補充:「當然,這一定是要媽媽願意才行。如果媽媽真的願意,這種做法可能會比請看護稍微省一點;而且,如果找的是離家近一點的長照機構,你也可以常常去看媽媽。」
憶瑛應該沒有太喜歡這個主意,但清楚現實上確實存在這個可能性,所以還是很認真的閉著眼睛想像,然後說出她的疑慮:「這樣做的話,我會不會很不孝?」孝順這頂大帽子,是華人社會中一個非常大的考驗,我問:「你覺得自己不孝順嗎?或者是說,若到時候真的得讓媽媽接受長照機構的照顧,你覺得自己是出自不願意孝順媽媽而做出這種決定嗎?」
憶瑛非常果斷的回答:「當然不是,但我怕到時候會被別人說我不孝順。」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做出總結:「討論到現在,我覺得你渴望媽媽多活動一點,除了真的是為了媽媽好,希望她能夠身體健康外,好像還有一個很大的理由,也就是為了你自己好。」
憶瑛皺了皺眉,似乎感覺自己正在被指責,但我沒有理會她,繼續說道:「也就是說,你希望媽媽身體健康,是因為害怕自己若失去她,會變得無所依靠;你不想要媽媽生病,是因為知道這對自己的生活會造成很大的影響,而且也可能讓自己不得不做出一些會背上不孝罵名的決定。」
我停頓一下,讓憶瑛有時間消化,再接著說下去:「所以,我想你真心期待自己可以體諒媽媽,實際上卻又一直做不到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你『需要』媽媽多活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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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答案都沒有對錯好壞
最後這個結論好像有點太過刺激,憶瑛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所以我這麼要求媽媽是為了我自己好?這樣我是不是很自私?」
這種無謂的自我責備完全不該繼續蔓延下去,所以我馬上阻止她的內疚:「我不會用自私來說『為自己好』這件事,反而,我會覺得適當的『為自己好』是應該要鼓勵的。因為人總得先照顧好自己,才有本事照顧別人,所以把自己擺在前面,我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絕對不是安慰之言。傳統華人社會鼓勵犧牲、付出,對自我關照卻不那麼重視,導致許多人缺乏適當自我保護的觀念。台劇《火神的眼淚》有一個片段,是圍觀民眾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封鎖線外就大吼著要打火兄弟趕快進火場救人。
我還真的碰過好幾個人的觀念是,消防員一到現場就應該不顧一切的往火裡衝,趕快把受困者救出來,而從沒想過花時間穿戴裝備器材、評估災難現場、部署人力設備等,都是提高救援成效的必要動作。
有一次我問個案,如果消防員沒有穿好可耐熱的消防衣褲、沒有戴好可讓他在火場中正常呼吸的呼吸器、沒有背上可供給正常空氣的氣瓶,就貿然衝進已經燒到好幾百度、四周瀰漫滾燙濃煙,而且他從沒去過也完全不知道裡面長怎樣的環境,你真的覺得他會有辦法很快找到受困者,順利把受困者背出來嗎?搞不好他在搜尋受困者的過程中,就因為裝備不足被灼燒或嗆到倒地,變成另外一個需要被救的人。
如此一來,減少一個救援人力、增加一個等待救援的人,一來一往之下,不就反而增添了救援的困難度?所以,花時間把自己照顧好、準備好,不全然是
「為了自己好」,更重要的,是為了讓自己真的能夠有效的、好好的照顧別人。
因此,不管是單純為了父母好而有所期待,還是當中摻雜著自己的個人需求,都是沒問題的。做子女的釐清這一點,目的也只是要幫助自己找到更可行的做法而已。
想清楚是父母需要改變,還是我需要改變
憶瑛第2次預約會談,是想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我直接用桌上的水瓶來協助她用第3人視角思考。我先將一個水瓶放在桌子的一端:「你有一個期待,叫做『希望媽媽多動一點』,是在這邊。」然後把第2個水瓶放在桌子的另一端:「這個是現實狀況,叫做『媽媽整天坐在電視前』,它跟期待的距離有一點遠。」
憶瑛點一下頭,表示自己有認真在聽。我指著第2個水瓶繼續說:「你現在知道這個水瓶會黏在這邊,不是因為它不願意動,而是它有不舒服的地方,不太能動。」然後再指回第一個水瓶:「同時你也知道這個水瓶會卡在這裡,是因為有一些你自己的擔心和害怕在裡面,導致它想動卻動不了。」
我看一下憶瑛的眼神,確定她有專注聆聽與思考後,接著說:「現實的水瓶跟期待的水瓶越接近,你就會感覺越輕鬆。至於這兩個水瓶之間要如何接近,得要視情況而定。就你的觀點,在目前這件事情上,你覺得要怎麼做,才可以真的讓這兩瓶水越來越靠近?」
憶瑛盯著2個水瓶想了好久後,指著第2個水瓶說:「它動的機會應該不大,因為真的不舒服,可能動一下下就不行了。」然後把手指移向第一個水瓶,說:「這樣能動的就只有這個水瓶了。」憶瑛恍然大悟,把眼神移向我問:「所以我應該要把重點放在設法讓這個水瓶動起來?」
我笑了笑,點點頭,這結論是她自己整理出來的,不是我告訴她的。別忘了,憶瑛能夠快速接受這個結論,並不是因為母親的身體限制具體明確到讓人一目了然,而是她經過前面的反思、觀察,清楚知道母親的身體狀況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樂觀,所以才能夠不被表面矇騙,用母親真實的狀態來思考怎麼做比較可行,然後得出「由我來做改變會比較實際」的結論。
幫忙自己把期待調到合理的範圍
只是,接下來的問題是,第1個水瓶動不了,是因為承載了一些憶瑛自己的擔心害怕,這樣要怎麼做才好?憶瑛對媽媽的期待難以放鬆,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她害怕失去媽媽會無所依靠,擔心照顧媽媽會影響正常生活,顧慮自己將來可能得承受不孝罵名,所以她「需要」媽媽多活動一點。
若一個人從不期待自己完美無瑕,那他就不會擔心自己可能表現不好,不會害怕自己的缺點可能被人發現。同樣道理,憶瑛的這些擔心、害怕、顧慮,反映的都是她期待永遠有媽媽的陪伴、永遠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且永遠被所有人認同與肯定。而這些期待,全都是不切實際、需要調整的。這時要調整的期待,並不是表面的「對媽媽的期待」,而是更深層的「對自我的期待」。
我們花了一些時間討論,試著把期待調整成較有可能成真的模樣。在經過一番思辯後,憶瑛認為媽媽不可能一輩子陪在身邊,但自己可以努力做到讓兩人互動時感覺都是愉快的;她覺得自己沒本事讓生活永遠平靜安寧,但可以在面對挑戰時,盡力做好所有該做的事;她不期待自己永遠獲得認同肯定,但要求自己可以做到在面對流言蜚語時繼續堅定信心。
我提醒憶瑛,一定要常常把這3個調整過後的期待拿出來複習,尤其是又不小心對媽媽生氣的時候。憶瑛踏出治療室前轉過身對我說:「我知道媽媽和所有老人一樣,終有一天會變得虛弱,會需要人照顧,那時候我們兩人可能都會過得比較辛苦,但如果到最後一天來臨前,我都可以讓她笑著度過每一天,那我就覺得無憾了。」
我對憶瑛笑了笑,原本還想提醒她,「笑著度過每一天」其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不過算了,搞不好憶瑛真有本事做到呢!我們的期待不管是單純為了父母好,還是當中摻雜著自己的個人需求,都是沒問題的。但釐清這一點,可以幫助自己找到更可行的做法,把期待調整成較能成真的模樣。
(本文摘自/向上教養:溝通不火大,用心理學與腦科學,讓父母快樂活到老/天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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